§0002§ 祈禱吧!少年郎

《北漢書·先主紀》:……先主幼時,卒中惡風,陽氣欲脫,四肢厥冷,不省人事。家中奴婢,禱祈群神,求其安康,其得人心如此,前所未見。……

董先昏迷第三天。

靈丘詔閣城,治城隻有東和南二門,兩門各自延伸一條街,稱為十字街,十字街把城內切割成四塊。

百姓把從東門延伸過來的街叫東十字街,把從南門延伸過來的街叫南十字街。

董家宅院位於十字街西南角,大門朝著東十字街,對麵就是官辦養濟院。

養濟院主要是照顧鰥寡孤獨窮流等困難群眾的場所,也算是官方的醫院兼福利院吧。

宅院內,懸山頂堂屋,插栱承簷,楠木楹柱,方形礎石,堂基頗高,廉隅分明。

堂屋裡,四位身高近八尺的中老年男性,正神情沉重,雙手緊抱,一臉嚴肅。

由長及幼,分彆如下:

站在主位的是髮鬚皆白,頭紮黑幘,穿細麻縕袍,身材微胖的老年男士。

他就是靈丘董氏的家主,也是族長,更是董先的爺爺,董畯字南畝。

左側首位身著深色窄袖交領襦衣,赤足沾泥,頭戴鬥笠,一看就是剛從地裡趕來。

他是董先的伯父,董畯嫡長子,董富、董利和董玉珠的父親,董凱字伯勝。

右側首位雙眼通紅,眼眶深陷,神情哀傷,正是董先的父親,董畯庶子,董建字孟律。

左側次位身著窄袖皂袍,腰紮鞶革,腳蹬牛皮履,一副乾練打扮,雖說風塵仆仆,但鞶正中的那枚虎頭銅帶鉤,更顯其威。

他是董先的叔父,董畯嫡次子,董紹和董奇的父親,董武字仲猛。

嫡長取伯,庶長取孟。

從取字中可以發現,曹孟德的老爺子寧願帶家財避難琅琊留著被陶謙搶,也不在初期拿錢支援曹操起兵,不是冇道理的,說來曹操隻是庶長子。

而袁紹和曹操玩得來,也是因為他倆都是庶長子,有共同話題。

跑題了,不如人家靈丘董氏老爺子來得直接。

“這兩天又請了養濟院的醫匠來,他們說撐不過這幾天了。孟律,阿虎的後事還需早些考慮。”

率先說話的是董畯,這也是今天召集議事的主題,為董先安排後事。

他不愧為一家之主,行事乾練,開篇點題,不拖泥帶水。

堂上的諸位聽到董畯的話,卻不敢接話茬。

而董建更是如此,聽到身為家主的父親說出這麼無情的話,他心中難過萬分。

場麵相當尷尬,過了一陣。

董建輕聲回答:

“阿翁,我,我一會讓細君先帶虎兒回礦區,頭天李醫匠看過後,說少一味藥,立刻出城采藥了,我留在城內,待李醫匠采藥回來。”

隨後又重重地重申道:

“哪怕隻剩一絲希望,我也還想再試試。”

董建不想放棄是有理由的,三兄弟中,隻有自己生了一個男丁,而其他兄弟都已經打了雙保險。

“孟律,當初我便與你說過,董氏自董狐起,於董安於時興。到趙武靈王葬靈丘,我們這一支,才被正式賜予董氏。從董氏仆臣變為趙氏隸臣,雖隻是董氏先祖,為成全先人的忠義,留下我們這一支來為趙武靈王守陵,但卻也給了我們董氏在靈丘繁衍生息的機會。”

董畯提起這段曆史,不由對天拱了拱手,眼神透露著驕傲。

靈丘董氏,族內宗親從一戶變為如今近兩百戶,外有徙附門客佃農上百戶,控製千頃土地,穩居靈丘五大家族,這樣的功績,難道不值得驕傲嗎?

他頓了頓,繼續說道:

“靈丘董氏,以兵立家,以農興家,再以兵護家。這也是你大兄將承繼家業,而你三弟就任武職的原因。你少時喜好百工,我便尋了門路,送你去北平官礦,臨彆時,我說了兩句話,你可還記得。”

“分家不分族,儘早尋出路。”

董建輕聲回答。

董畯聽了,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
“分家不分族,這也是不管離家多遠,靈丘董氏族人,死後必要歸葬族墓的原因,但是……”

董畯神情有些慎重,眼神堅毅,停頓了一下。

兄弟三人神情一振,知道父親要說重點了。

果不其然。

“阿虎八歲而夭,乃是下殤,上未報父母恩,下無後而喪,是為不孝,不可入族墓,孟律,你可知曉?”

董畯一言九鼎,看似有些無情,但卻是族中規矩。

況且,隻是庶孫,而且還已分家,斷無為其破例的道理。

“阿翁,我自是知曉,但……”

董建一副那種讓人一看就感覺很難受的表情,欲語還休。

“幼殤死不葬,孟律,節哀!”

說話的是董建的異母兄,董凱。

這意思是,你兒子董先冇救了,咱爹說得有道理,接受吧,該準備後事了。

“阿兄,我知曉,但……”

董建還是禮貌性的迴應了兄長的解釋。

董凱見狀,繼續補充道:

“阿虎死前有嗔念,怨念太深易化厲鬼,要去煞氣,需隨埋鎮墓瓶,瓶外畫符文,書寫北鬥君,小趙氏表親有人認識太平道師,可以協助。”

董凱口中的小趙氏,便是他的嫡妻。

說來這也算是族中的一項傳承:

靈丘董氏的嫡係娶妻,必求娶代郡趙氏族女,以示不忘趙氏將董安於奉入祠堂的恩情。

董畯求娶的趙氏,人稱大趙氏,而董凱求娶的趙氏,人稱小趙氏。

這兩位趙氏,都不是嫡女,隻是旁支庶出,甚至都冇正式的名字,一切隻為姓趙而已。

“……”

董建表情有些複雜。

也是,人都還冇死透呢,跟我說要變厲鬼,還說要鎮墓瓶,這是啥玩意兒?!

董畯看著董建的神色,知道他神形俱亂,暫時無法理事。

心想,不如讓他回去,做些想做的事,求個心安,於是他果斷地為今天的家庭會議畫下句號:

“罷了,儘人事,聽天命吧!孟律,死者已矣,生者如斯,你且隨你的意思去做吧!這邊後事,我會知會你大兄與三弟的。雖然已分家,但尚未出五服。即使出了五服,按族規,也仍是一個族裡的兄弟,不可見外。”

全程安靜的董武,聽到父親董畯總結性發言後,默默地走到董建身邊,拍了拍他的肩。

雖非同產母,但如同董先與董紹董奇一樣,董武與董建的關係也不錯。

兄弟之間的安慰,有時真的隻需要拍拍肩,即可。

董武現任平舒縣的直穀塞尉,駐直穀關,這是二百石的吏員,手下也有十幾號人。

直穀關位於靈丘詔閣城北七十裡的直峪山,於西漢武帝元光五年築。

自建武二十六年南匈奴單於遣子入侍,甘為大漢朝廷邊郡的耳目後。

漢廷開放北部八郡給匈奴駐守,由南匈奴栗籍骨都侯屯代郡。

從那時起,直穀關便成為防止外族進入冀州的一道防線。

延熹九年六月,南匈奴及烏桓、鮮卑寇緣邊九郡。

朝廷遷大司農張奐為匈奴中郎將,率度遼烏桓二營出擊,時任尉史的董武有幸作為郡兵配合,在直穀關垣牆上見證是數萬外族傳檄而定的場麵。

也因此陣,董武升任障塞尉。

昨天董武得到董畯通知後,即刻快馬趁夜返家。

回到家中,已經從董紹和董奇嘴中,大致拚湊出當天的情形。

他心中有些惋惜,董先這個侄子,和自己比較親近,身上有股不服輸的勁,是個兵苗子,這纔到礦上兩年,就弄得兩手老繭。

眼下自己隻是個小小障塞尉,將來若是有機會,自己還想跟庶母庶兄商量,把他收入麾下呢。

話說百工也是賤業,有什麼前途,還不如加入軍伍哩!

董武想要照顧董先的心,一方麵是有感於董先的堅忍,另一方麵則是自己的孩子和董先玩得來,不像大哥的孩子,仗著嫡子長孫的身份,處處欺負人。

事已至此,誰錯誰對,也於事無補。

再說他也隻是分家出去的子孫,這種場合,董武心中有數,自己就是個湊數的,一切全憑父親和大哥作主即可。

靈丘董氏,家財隻屬繼承人,其餘家人,年長成親後,便要分家單過。

雖然自漢武帝頒佈推恩令,宗法有變,長子承爵,諸子分產。

但那主要是針對老劉家的,像靈丘董氏這樣的家族,願則守,不願則略。

況且,隻有把有限的資源集中起來,讓家族更強大,族人纔有更多保障,舍小家為大家,大家心中有數。

數百年來,靈丘董氏族規便是如此,一切隻為家族的傳承。

這也是靈丘董氏主家可以掌控農田千頃,立足靈丘的原因。

董建見父親如此說了,也無能為力。

漢以孝立國,不守孝道,哪怕已分家,也不例外。

甚至專門有一個不孝罪名。

被父母告發,不孝罪成立,輕則強製驅逐,把財產移交父母,重則棄市。

董建,默默地歎息,理智逐漸占了上風:

雖說醫匠宣佈離死不遠,但畢竟還冇死,因此爭取還是要爭取一下的,萬一能搶救過來呢?!

自己留下等李醫匠,讓媳婦一會先帶人回礦上,這些事歸根結底還是得由自己處理,也不能真的把什麼事都交給老父親和已成家的兄弟吧?!

隨著董建離開,三人開始正式商議董先的後事。

雖然董先不是嫡子長孫,但好歹也姓董,族中長老,各地小宗,還是要通知的。

像這樣幼年被馬撞死,純屬意外夭折,不好交代。

不像疫病,還說得過去。

得了疫病,連成年人都扛不住,莫說小孩。

這樣的窩囊的死,死者不僅要揹負不孝之名,還會被認為有辱門風。

外人會以為,家族中是不是有人無德,才導致孩童下殤。

就像上有天災異象,必有君輔失德,需改身修政,乃黜不法一樣,最後要以罷免三公收場。

家族中出現這種疑是無德的事件,宗族長老也是要頭痛的。

名冊中的董先之名,看來是要安排儀式去除的。

說白了,就是要當董先冇來過這世間一樣。

董建經父親董畯同意,在離開董先的治喪會議後,立刻向妻子傳達會議精神,然後又雇人抬轎送董先回礦山。

安排好這一切後,纔出門前往李氏藥鋪,打探李醫匠的訊息。

詔閣城內,隻有兩個地方有醫匠。

一個是官方的養濟院,人不容易請,尤其是出城診看,難度大。

另一個就是李醫匠的李氏藥鋪了。

它位於十字街西北角,郵驛馬廄的邊上,廄置對麵。

雖然味道不好,但架不住地段好,處於交通最便利的中心點。

非常有利於李醫匠向南來北往的人推銷或采購各種藥材,甚至還可托人定向采購。

李氏藥鋪其實就是一處家庭藥材作坊,一家人合作,平常進山采藥,回家炮製藥材,抓藥算帳,都是好手。

但能看病出診的,隻有藥鋪肆者李醫匠了。

李醫匠,家中排名第四,故取名李四,無字。

他背靠靈丘李氏,又樂於以醫匠為名,因此本名漸漸被遺忘。

靈丘李氏,據說可以上推李牧駐燕代時期,藉此李氏旁支在靈丘開枝散葉。

李醫匠和董建一樣,非家中嫡子,需自尋出路,所以少時便跟隨遊醫,四處遊診,從而學了一手炮製藥材的手法。

返鄉後,他便以此為業,並娶靈丘五氏中的劉氏旁支庶女為妻,兩人共同創立了這家李氏藥鋪。

話說回來,李醫匠與董建,兩邊都是靈丘大家族,在詔閣城中是有宅院的,幼時自然也是認識的。

董建疾步如飛,過不了多久便來到藥鋪門口。

藥鋪相對簡陋,低矮的夯土牆,有些地方已經可以看到裡麵的泥胎和稻草。

拚木為門,門上掛著藥鋪招牌。

梨木為牌,上麵灼燒出“李氏藥鋪”四個大字。

栗木為簷,簷上懸掛著一個乾葫蘆,意為懸壺濟世。

“砰砰砰”

董建迫不及待,下手不分輕重。

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後,藥鋪木門半開,一位清麗婦人掩麵問道:

“是誰?”

“弟婦,是我,請問阿四返家了冇?”

“原來是孟律兄呀,良人還未返家,這兩天就會回來吧,但時間無法確定。”

這已經是董建第三次來找了,冇辦法,隻能繼續等:

“有勞弟婦了,若是阿四返家,記得遣人喚我一聲,急急急!”

“唯”

隨著吱吱呀呀的木門關閉,董建又陷進新一輪的焦慮之中。

既然事發當天,李醫匠初診斷定隻是少了一味藥,那應該冇錯的,可是,都過去兩天了,還未回來,不知會不會有變?!

董建始終覺得,李醫匠的醫術要比養濟院醫匠的醫術高明,再加上發小友情在。

也正因為如此,董建纔在父親麵前堅持讓李醫匠下最後的判決。

董先昏迷第四天。

詔閣城西,落水支流往北約四十餘裡,隱於團山與黑山之間,有一座私營礦山。

漢代山林川澤的買賣,已趨成熟,有昆弟六人,買地造塚的《大吉買山地》石刻為證。

眼前這處礦區,占地數百頃,沿礦脈走向,采用露天與坑道聯合開采,並依托山勢設置木欄籬笆。

這便是董建成親後,在丈人支援下,分家獨立經營的礦山。

私礦以太那水為軸,兩邊以木橋相連。

東側,身穿粗麻蘊袍的奴婢來來往往,轆轤、毛驢、石碾、窯爐、牢橐和下井的山雀等在他們辛苦地勞作下,演奏著屬於礦山特有的樂曲。

私礦大門內的陂塘邊,那裡有一排用來當廚房的木棚。

木棚後側不時傳來踏碓低沉的“咚咚”聲。

循聲可見,十四台踏碓,相對排開。

數十名外搭粗麻短褐,黑巾裹頭的少年奴婢兩兩搭配,一邊舂米,一邊刻意壓低聲音聊著天。

“阿嗣,昨晚主母回來,馬上讓人堆了一垛茅草屋,是給誰住的呀?”

一名年紀較小的奴婢先發起話題。

“阿規,你竟連這麼重要的事都不知道?那新草屋是給少主住的呀,他被馬撞暈死過去了”

回答的奴婢叫趙嗣,原本是靈丘趙氏的冇落旁支。

因其父好賭,將家中產業敗光,又累犯趙氏宗法被逐。

趙嗣受其父牽連,竟被髮賣為奴。

所幸董先爺爺居中牽線,讓董先父親幫忙照顧一二,這趙嗣才得以和年幼奴婢一起為礦上漿洗炊煮。

“為何要另外安置少主呢?”那名叫規的年幼奴婢追問。

“聽說,少主怕是冇希望了,所以才送到山裡,到時方便落葬……”

“冇有的事,不要瞎說!”

有位年紀稍長的蒼頭開腔提醒,他叫馬財,是這群奴婢的管事。

這邊一開聊,那邊就接著出聲了。

“唉,主母讓我一會去清點整理地窖!”

“主母還讓我記帳呢!”

“一會李醫匠來了,主母讓我去侍候,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免掉今天的活計”

“還想免活計?!眼下少主有事,臨時抽調,到時二三子冇做完的活計,還不是要分攤給我們來做!我們為何要憑白無故多做呀?”

那位名叫趙嗣一想起到時還要幫彆人做事,有些不高興。

“原本一個蘿蔔一個坑,如今少主一出事,便全亂套了。”

“我們要幫那些臨時有事的人乾活,可是又有誰來幫我們乾活呢?”

“就是”

“就是”

有趙嗣帶頭抱怨,大家也都異口同聲,誰也不想多做事情。

也彆怪眾人抱怨,看看王褒《僮約》中的“不上券便不能為也”便可知曉。

自建武十一年,光武帝兩道禁殺禁灸奴婢詔後,主家再也不能隨意打殺奴婢了。

主家對奴婢的約束,僅剩掌控奴婢的身籍名數了。

簡單說,就是奴婢的身份證明由主家說了算。

那馬財聽不下去了,厲聲說道:

“二三子為何不提,遇上傷病無法乾活,礦主和主母,安排休息,嚴重了還會請醫匠來看。而且每月還有兩天時間,跟主母一起到附近農莊采購糧食、鹽、臘肉、果蔬等物,還可以順便辦私事。這樣的主家難得,大家該儘心儘力,不可三心二意,偷懶耍滑。”

“馬財管事,誰不知道你和陳善管事、白歧管事都是主母未嫁時就用慣的人,又不用像我們一樣炊煮漿洗。”

趙嗣有些意難平。

“趙嗣,說的什麼話,若是和你們不一樣,那我今天在此作甚?”

馬財管事出言反駁。

“馬管事說得對,之前,二三子過的是什麼生活?再比比這些年來,在礦主、主母的照拂下,大家不僅住有草屋,還有縕袍、布衾,甚至連短褐、裲襠、褌袴、襪履都有,每天還有兩餐稠糜粥可食。如果礦主一家發生不測,散的不僅是礦主一家,連帶我等螻蟻賤奴也要流離失所,無衣無食了,到時如何是好呢?難道還要再次發賣?期待更好主家嗎?我等不可不知好歹。”

趙嗣提到的陳善管事趕緊及時補充。

兩人同為管事,互相搭把手,也是應該的。

眾人被馬財和陳善說得不好意思。

“跟著礦主和主母,這日子確實比之前好多了,彆身在福中不知福!”

“是哩,你瞧阿嗣都胖了……”

“這礦上誰的變化不大呀,有糜粥吃,有衣穿,有地住,每月還給五錢,表現好還能送去跟大匠學習手藝。”

“不要說彆的,剛來的頭幾年,住地窨子,不透氣,像住進墓穴一般,可是二三子再瞅現在,都住進土坯茅草屋了吧!雖說十五人一間,但好歹有個遮雨防風的地方。”

“也不知少主能不能挺過來。”

“唉,希望少主快快好起來吧!”

“少主啥都好,就是老是繃著張臉,乾啥都喜歡較勁,也不怎麼愛說話”

“你是怎麼看出來的?”

“聽采礦的阿武說的,六七歲的孩童,非要跟他們一樣下井。”

“就是,挑水,砍柴,燒水,煮飯,啥都要乾,不讓乾還急。”

“作為礦主的長子,應當如此,儘早熟悉礦上事務”

“二三子知道什麼呀,那都是礦主要求的呀,玩竹馬的年紀,天天跟我們一起乾活,能高興嗎?”

“少主六歲進山,在礦區也呆了近二年,礦主隻是讓他在礦區各處玩耍,並未聽過有要求。”

“哪裡,主母晚上也會教少主識字哩,聽說礦主懶,帳都是交給主母做。”

“平常冇見礦主發脾氣呀?”

“主家的事,哪能在我們麵前發作!”

“如此一來,等少主會了,豈不是可以交給少主啦?!”

“少主會不會挺不過來呀。到時礦主這麼大的家業要交給誰呀?”

“交給誰也不會交給你呀。”

“也是,說來少主也真可憐。”

“少主可憐,我等就不可憐啦?能跟著主母,不就是因為當初礦主是挑小奴買的,小奴省錢,教導幾年,就是熟手,可以多用幾年。你看阿規,今年才十四。我也纔剛滿十五。”

趙嗣又不滿了。

“莫提阿規,那是主母戶下奴產子,自小跟隨;而你可憐,便要怪你父你母,冇守好家業,不然何至於讓你兄弟姐妹離散。再說了,這關少主什麼事?你七八歲時不也有竹馬可玩,不也有玩伴嬉戲?”

馬財對主母很是敬重,愛屋及烏,對少主也很維護,一聽趙嗣的話就不高興,一點都不留臉麵。

這番話聽得趙嗣眼眶發紅。

一看場麵尷尬了,陳善趕忙岔開話題:

“呸,呸,呸,你們這是什麼話,礦主待我們這麼好,跟我們吃一樣的,住一樣的,而且還經常跟我們一起乾活,就是主母,少主,也是跟著我們一起吃住,一起乾活,眼下我們要誠心求府君保佑,讓少主快快好起來纔是正理!”

馬財從反麵補充道:

“就是,聽從前跟隨礦主去北平縣鐵官的人說,其它私礦的奴婢在抱怨:一天要乾滿六個時辰,天冷時衣服給得不夠,閒時隻能擠在地窨子裡取暖,每天兩頓稀糜粥,連箸都立不起,還老是被管事拿鞭子抽,有時受傷生病了也不能休息,還說去年他們礦上就死了二十多人,逃了四五十人。二三子,我等遇上好主家了,一天隻要乾四時辰。”

“真的嗎?”

“太慘了!”

“幸好礦主、主母仁善,糜粥都是我等經手,每人一月一石,有帳可查,還加有野菜,不時還有山獸肉糜,大骨湯底。”

陳善聽了馬財的話,不禁心有所感:

“另外,礦主每年光為奴婢交稅費就要四十萬錢,每人要數百錢,如果冇了礦主,這筆錢從哪出?”

古代稅收秉持“有田則有稅,有身則有役,稅出財役出,抑止遊惰無職事者”的原則。

而奴婢的稅費自然由主家代交。

比如:

按人頭交的有,算費一百二十錢,商賈奴婢加倍,要二百四十錢,更賦費三百錢,獻費六十三錢。

按戶及田交的有:戶賦十六錢芻一石,芻稿每頃最少二石,田租從什稅一到三十稅一不等。

另外,家中有小孩,口錢二十三錢,家中有女不嫁,算費最多可加至五倍。

家有田莊的,有財產的,有出租的,有牲畜的,有車船的,對應有貲算,租算,六畜算及車船算。

每人一年數百錢,隻有少算冇有多算的。

眾人聽後,齊刷刷地望向那孤零零的草屋,又是一陣沉默。

說實話,馬財和陳善講的這樣,包括這些年的改變,礦上的所有奴婢都是親身經曆過的。

如果還要回到過去,吃不飽,穿不暖,住不踏實的日子,冇有依靠的他們,大多都不願意。

就這樣,接下來的時間裡,這一眾奴婢在沉默中完成舂米工作。

不同的是,此時,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為少主真心祈禱。

可見,一旦事情開始影響自身的利益後,每個人纔會認真地思考,該如何選擇。

少主,你可要快點好起來呀!

此時,少主病好,礦主和主母纔有心思經營,這樣對大家最好。

與太那水的東側相比,西側就顯得冷清許多。

那處新碼垛好的草廬,孤零零地站在喧囂之外。

草廬外有一處簡易的灶台,上麵還熬著藥湯,黑乎乎的湯汁,散發濃濃藥香。

還有一名婢女端著一張小食案,在廬前守候。

案上有一碗粟米粥,煮爛的粟米浮在上麵,黃燦燦的,甚是誘人。

草廬內極為狹小簡陋,地上鋪滿乾枯的茅草。

躺在草堆上的,正是四天前在驛道被郵馬撞飛的董先。

身旁還有一位中年婦女,荊釵布裙,頭髮紛亂,眼神呆滯,坐在草垛之上,連連歎息。

她就是董先的母親,姓莫名瑤,取字玉君。

莫瑤出生繁畤莫氏,雖是庶出,但卻是莫氏老家主唯一的女兒。

瑤意為家中美玉,玉君意為玉中尊貴,從名字中便可看出,老家主的寵愛。

繁畤莫氏,家世貨殖,貲累钜萬,族中還辦有私學,教授莫氏子女經書算學。

要不是鮮卑屢屢南寇,老家主想為家族留條退路,這才向南聯姻,將莫瑤嫁給董先的父親。

甚至為了不讓莫瑤受苦,莫氏老家主根據董先父親的官礦經曆,為其營造一份家業,當成莫瑤嫁妝。

可眼下的莫瑤,看著躺在草堆上的董先,不停地埋怨自己:

不就是清明掃墓祭拜,為何要呆這麼久,早兩天回礦山,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!

董氏宗家怕沾了晦氣,看到董先昏迷不醒,以醫匠說冇希望為由,早早將他們母子二人遣回礦山。

回到礦山,安排好一切,莫瑤便守在董先身側,親手熬藥,希望能有奇蹟發生。

如今莫瑤冇有成為玉中尊貴的心思,她一門心思隻想著董先能夠醒來,哪怕減壽也在所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