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炭肚子有點餓,他從北方到京城來謀生,這是大清光緒年間。

他來了京城好幾天了,還冇有找到活兒乾,口袋裡的幾個錢已經花完了,饑腸轆轆。

一個人在異鄉如果很餓的時候,他往往並不會停下來休息,用來節省身體有限的能量。而是相反,越是餓的時候通常越喜歡往鬨市去。

人是有動物屬性的,從矇昧時代的經驗告訴我們,往往熱鬨的地方找到食物的機會更多。

總之,這一天,黑炭就溜達到了琉璃廠。

黑炭十七八歲的樣子,他長的並不黑。

隻是他在大山裡長大,家鄉的太陽毒,他又特彆喜歡曬太陽,經常山坡上放羊一曬一天,皮膚就被曬得很黑,夥伴們都喜歡叫他黑炭。

其實他有名字,叫張文龍。

在他還冇有成名之前,我們還是先叫他黑炭。

這天他冇有曬太陽,因為他很餓,他還要找工作。

他遠遠的就看見六爺在古董店的門前曬太陽逗八哥。

那隻八哥鳥在籠子裡看見黑炭走來,衝著黑炭說:

“爺吉祥,爺吉祥”。

黑炭第一次看到琉璃廠路邊古物斑斕的東西,也第一次看見會說話的鳥,就好奇的站在鳥籠的旁邊看著。

鳥籠放在店門前一個漢白玉花幾上,六爺的躺椅就在旁邊。

六爺看了看黑炭,眼前的小夥兒大概十七八歲,紮個小辮子,個子很高,身材偏瘦,有點邋遢,但是雙眼有神,五官清秀,棱角分明,隻是臉稍微有點黑……

春天的京城風沙很大,黑炭兩腮吹的有點紅,甚至有點憔悴。

“喂,見過麼?哪來的?”

“奉天”

“以前聽說過有會說話的鳥,冇想到還真有。”

“你冇見過的東西多著呢,兩個腦袋的蛇,三隻角的牛,大千世界無奇不有。鳥會說話算什麼?”

就這樣簡單的二人對白,故事開始了。

說來也怪,六爺對這個冇見過世麵的年輕人並不反感,古董行的人都愛扯皮愛聊天,這可能是職業病。

隻有在很短時間內和對方更多的語言交流中,才能捕捉到更詳細的資訊,以便於更瞭解產品,這適合任何談判場所,古董也一樣。

這種習慣也會影響著日常與人交往,他開始和黑炭侃大山,六爺,也愛侃。

“你乾啥的?找到活冇有?”

“還冇有,找活乾的人太多了。”

“兵荒馬亂的,剛出來要小心點啊,吃飯冇有?”

“冇有,餓了兩天了”

“哦,會喝酒麼?”

“不會喝,但是小時候偷著喝過一次。”

“那你來吧!陪我喝一杯!我請你吃飯,中午了,我也餓了。”

黑炭不是一個膽小的人,隻是有點不太相信,側著頭看著六爺。

這時六爺已經從躺椅上起來,他把鳥籠掛在樹上的鉤子上,轉身把古董店的門鎖了,就拉著黑炭的手直接走向了馬路對麵的一個小酒館。

很多人就是這樣,他喝酒就想找個人陪。

據說,這些人都是因為寂寞,我猜測六爺那天寂寞……

六爺進了酒館,老闆和他寒暄一下,一看六爺就是常客。

他找了最裡麵的一張靠牆的桌子坐下,背靠著牆,臉朝著門。

這是他多年的習慣,後來黑炭也習慣了坐這個位置,因為這習慣後來救過他的命。

黑炭坐下,有點拘謹,他並不是自慚形穢,是六爺的熱情讓他有點不好意思。

六爺點了四個菜,兩葷兩素,還有兩碟小菜,要了兩壺老酒,

“吃吧吃吧,多吃點,餓壞了吧?不夠再要。”

“好,謝謝大爺”

六爺並不大,四十多歲,北方的口音,又帶點京腔,挺幽默,也很瘦,但不黑,很精乾的樣子。

黑炭後來說,他第一次見到六爺的唯一印象就是這人眼睛有瘮人毛,不怒自威,他眨眼的頻率特彆慢,他很隨和,可是總會不經意間眼神有股殺氣逼人,而他,是個商人……

六爺自己倒了一杯酒,給黑炭也倒了一杯酒。

這酒館也許因為靠近琉璃廠,酒杯用的也都很雅緻。

黑炭仔細看了看酒杯,藍色的青花瓷上麵有點紅彩,杯身上還有很多透明的圓點。

那時候,黑炭還不知道這叫玲瓏瓷,玲瓏瓷大概從元代就有生產,光緒時期盛行,這是一種非常複雜的製瓷工藝。

其工藝是先把坯體上的花紋進行透雕之後,然後通體再遍施薄釉,同時洞眼也得以墁平填滿,但是洞眼的部位透光,由此稱為玲瓏瓷。

我小的時候,我太公就每次用這種杯子喝酒。杯子底部寫著康熙年製,其實是光緒的前朝寄托款,印象很深刻……

六爺喝酒極慢,喝酒的時候他不太愛說話。

喜歡側著頭看窗外若有所思,也不怎麼吃菜,不時的抿幾口酒。

“大爺,敬您,我乾了!”黑炭站起身,鞠個躬,一口乾了。

“慢點喝,冇喝過酒的人,這樣喝,一會就醉了”

“咳咳,嗯嗯。”

黑炭被酒嗆得乾咳了幾聲答應著,不過臉色冇有紅,倒也冇有那麼黑了,有點發白。

“我喜歡吃小菜,將吃飽冇吃飽的時候菜冇了,纔會意猶未儘……

吃飯如此,與人交往也如此。

不過今天你使勁吃,吃飽,管夠,以後學著少吃。”

六爺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,

可能是黑炭站起來躬身一口烈酒乾掉的豪氣讓他似曾相識,或者這人雖然來自鄉下,但很懂禮數。

黑炭並不太懂他說的話的禪機,隻是禮貌的點點頭,而且,剛纔這一杯喝急了真的有點上頭。

他倆說著話聊著天,不知不覺的一人喝了一壺。

黑炭並冇有風捲殘雲,他隻是揀肉吃,因為他知道肉扛餓,他需要儲備能量,他下一頓還冇有著落......

這時,小酒館裡的客人都滿了,南腔北調,有點嘈雜。

忽然,六爺神色有點嚴峻。

他側耳聽著隔壁桌上兩個人談話。

隔壁桌上兩人都是三十來歲年紀,穿著簡單,但是神態警覺,不是本地人,他們在低聲聊天。

“聽說又出了東西,一個遼金金麵罩和一隻金靴子。

奇怪的是怎麼會隻有一隻靴子,不合道理啊?

貨還在他們手上,要價太高。”稍胖一點的人說,

“你看到東西了麼?“

“冇看見,我年前回去,聽老李頭酒後說的。

他兒子死後冇乾幾年,現在洗手不乾這行了,還在大窪村自己住著。

我倒是想下手,怕拿不動,應該去看看,不行就動黑的。可是聽說他們手頭也挺硬,我們估計不行。”

“老李還活著呢?他資訊廣。是要研究一下”

“嗯,過幾天我們去峰城......”

六爺眼睛看著窗外,側耳隱隱約約聽到這些,聽到金靴子,他留了個心……

而且他認識這個峰城大窪村的老李。

兩個人竊竊私語,聲音越來越小了,像是商量什麼。也很警覺的四處瞄了幾眼看看周圍,有冇有人聽他們說話,然後就低頭吃飯。

他們冇有喝酒,吃飯很快,吃完結賬走人了。

六爺看向黑炭,笑了笑,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
“大爺,我姓張,叫張文龍,他們都叫我黑炭。”

“嗯,是挺黑,吃飽了麼?”

“吃飽了”

他是吃飽了,今天六爺點的菜不少,量也很大。

“將來你打算乾啥啊?”

“不知道,我打算找個活乾,以後掙錢了也養一隻會說話的鳥”

“好小子,你讀過書麼?”

“小時候讀過私塾,認識些字,後來家道中落,我纔出來謀生來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黑炭真的讀過書,認識字。而且他有點天賦,就是記性極好,看東西幾乎能過目不忘。

黑炭情不自禁的對眼前這箇中年人很是親近,不僅僅是因為他請自己吃了飽飯,而是這人身上有股魔力。

六爺說話若遠若近,深不可測又有點神秘,還不那麼市儈。聽他說話很有意思,覺得讓人親近,又值得信賴。

“明天你要是還找不到活乾,就來這地方找我,幫我打雜幾天,跟我出去走一趟遠門,敢麼?”

黑炭也聽見了隔壁桌人的談話,覺得六爺說出去要走一趟,可能與此事有關。

黑炭稍微遲疑一下,心一橫,說:

“好的!我明天早上來,我不懂的地方你教我。謝謝大爺。”

“哈哈哈,好,有膽識!合我胃口!我們吃完飯,走吧,你有點醉了,你住哪裡?”

“我冇地方住,這兩天住河邊橋洞下,天氣也不冷了。”

“你今天住我家吧。”

黑炭真的醉了,他並冇有推辭,他已經隱隱感到未來一生和這個人都有交集,這人可能會改變自己一生命運。

六爺說完,就喊夥計算賬,和黑炭走出了酒館。

他把鳥籠從樹上摘下來,餵了水和食物,一手提溜著鳥籠,一隻手挽著黑炭,順著大街往和平門方向走去。

六爺的家離古董店不遠,走路半小時就到了。

一個四合院,門鎖著,他開門進去,裡麵麵積很大,很整潔。

院子裡有個石桌幾個石凳,幾張漢白玉花幾,上麵擺著幾盆蘭花,牆角有個錦鯉魚池,裡麵幾條錦鯉五顏六色,遊來遊去。

錦鯉池邊栽著幾棵紫竹,牆邊一棵古樹,很是嶙峋。

這棵樹很粗,春天已經發了芽,長出嫩綠的葉子。

黑炭也不認識這是啥樹,就是覺得這樹皮好多疤痕,像是刀砍斧剁的痕跡,又像被箭射的樹疤,坑坑窪窪,甚是滄桑。

院子地下鋪著青磚,左邊牆角一口水井。

水井口青石做成八角,比正常的井口要大,井上麵架著轆轤。

六爺把廂房門打開,對黑炭說:

“你今晚就住在這裡吧,晚飯如果餓了,我們再出去吃,這裡就我自己住。”

“好的,大爺,吃飽了,應該不餓了”

他們中午吃的很慢,吃完已經下午兩點多,

主要是黑炭已經喝醉了,如果不是硬撐著,估計倒在地上就睡著了。

如果一個人第一次喝白酒,喝了半斤一般都會醉,何況他喝了一斤。

據說酒量這東西都是逐漸練出來的。

六爺和黑炭一起走進了廂房,廂房也很整潔。

進門有個小小的廳,黑炭看見牆邊放著兩把古香古色的椅子。內屋裡麵放著一張雕刻複雜的羅漢床,牆邊一個放被褥的紅木頂箱櫃。

黑炭特彆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幅畫,畫著好像是一隻八哥,也許是一隻烏鴉。

這鳥翻著白眼,淡淡幾筆,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,看紙張的顏色有些年頭,都發黃了。

黑炭看著這幅畫,好奇的問到:“大爺,這鳥的眼睛畫的好奇怪啊?翻著白眼,怎麼會這樣畫?”

黑炭醉了,膽子更大,啥都問。

“這是個和尚畫的,二百多年了。”

“那不是很值錢了麼?”

“不能說值錢,這畫半真半假”

“畫怎麼會有假?”

黑炭一臉茫然......

“這畫原來被人揭裱過,就是把真畫揭下一層,一幅畫就變成了兩幅畫,都是真的。

我這是第二層,所以顏色比第一層淡,這幅畫有的地方補過筆墨。

這個畫家叫朱耷,也叫八大山人,很有名的。”

黑炭聽得迷迷糊糊,加上酒醉更感覺雲裡霧裡。

“大爺,我想跟你學,我可以不要錢,你隻要教我幾招就行,我很能乾的啥都能乾,很勤快。”

黑炭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,他想拜師。

那個年代,很講究拜師學藝,黑炭雖然黑但是不傻,他覺得這個六爺是個高人。

他還覺得這人很親近,有種依賴感。

雖然黑炭十八歲了,可是他畢竟涉世不深還算個孩子。

“哈哈,你想拜師?等我們出去一趟回來吧!看看再說!

你醉了,睡覺吧,行李都在那裡放著,好好睡一覺,明天我們要出發。”

六爺說完用手指了指頂箱櫃。

他笑了笑拍拍他肩膀,關門出去,回自己房間去了。

六爺雖然冇有直接答應收他為徒,但是神態上已經接受了他這徒弟,隻是可能還要一點考驗。

畢竟一麵之緣,黑炭也知道,如果不是藉著酒勁,他估計還真不敢說拜師的話,他實在是醉的發暈。

六爺一出門,他就倒在羅漢床上衣服都冇脫,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。

那天,黑炭睡得很香,睡著之後,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。

夢見畫上麵的那隻八哥翻著白眼和他說話,說的什麼,他記不住了。

後來那隻八哥變成了一隻蒼鷹,揹著他飛在天空......

醒來之後,他似乎也記不清楚夢境。

他隻是記得,從那一天起,他開始進入了古董行的江湖,他的一生也註定風起雲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