§0001§ 我看是冇希望了

《東漢書·靈帝紀》:……熹平六年,夏四月,大旱,七州蝗。鮮卑寇三邊。注:謂東、西與北邊。市賈民為宣陵孝子者數十人,皆除太子舍人。代地有人死數日複活。……

幽州代郡,靈丘詔閣城。

靈丘,因趙武靈王墓葬於此而得名,本為趙邑,治於詔閣城,也稱趙國城。

靈丘縣,高祖十一年立縣,光武六年廢,眼下隻是歸屬代郡平舒縣的一個小邑。

要到明年,也就是光和元年,纔在中山新任一把手臧旻的努力下才重新立縣,並從幽代改屬冀中山。

雖然小滿剛過,又正值日昳時分,但城南十餘裡的嵬白山上依舊冰封,山腳蜿蜒而過的滱水還有些刺骨。

沿滱水而建的驛道,便是太行八陘之一的蒲陰陘靈丘道,它一路蜿蜒,直抵常山關。

隻是眼下它還未被北魏拓跋家發兵卒五萬治理過,因此到了隘門山,它便隻是隘門山、覺山與嵬白山之間的峽穀山路。

驛道上,塵土飛揚,一行人浩浩蕩蕩而來。

隨行布幌顯示,分彆是:中山毋極甄家,常山真定趙家,博陵安平祈家,河間束州束家。

緊隨其後的是數百奴婢和雇傭,他們成群結隊,或挽輦,或牽驢,或挑擔,或包袱,綿延數十引。

領頭四位,頭紮黑色幘巾,外穿灰白直裾蘊袍,腳蹬牛皮履,一身樸素,標準商賈打扮,沿途談笑風生。

呂蒙白衣過江,假扮的就是商販。

不是他們穿不起錦綾綢縑,而是統治者對他們的限製,至少明麵上不能太張揚。

靈丘山高丘多,虎狼踞穴,不時會噬傷人畜。

往來商旅,除了身配四寸黃越神印,用一百二十字嚇阻虎狼外,在過了常山關後,便會選擇結伴而行,一路互相照應。

從常山關到詔閣城還有近百裡,又都是山路。

按兵法,標準的大軍陸地行軍速度:駑馬日行約七十裡,步驢日行約五十裡,車牛日行約三十裡。

商旅最快也需要兩天才能到達,為免路上枯燥,眾人邊走邊聊,天南地北,無所不包。

“二三子,聽說了嗎?去年國家開三府讓請雨使者與郡縣戶曹掾吏登山升祠祈雨,這南陽屠戶何進如何能參與其中?有何來曆?讓屠戶出身的人蔘與祈雨,不畏於天,不敬於神,難怪今年不僅大旱,還有蝗。”

說話是常山真定趙家商販肆都趙峰字青嶺,豐額寬頜,體貌魁梧,一臉嚴肅,提起天子,還朝南,向京師的位置,拱手行了一禮,以示尊重。

趙峰本是族中賤戶,從小被家主當成心腹養在身邊,像行商坐賈這類賤業,又涉及族中錢糧,由他來做最為合適。

在這個年代,經商不是一件風光的事。

首先要入市籍,也就是戶口本跟人不一樣,有另外標註。

其次名列七科謫,優先被征用的名單中,光受市籍影響的就占了四項,不僅影響自己,還影響兒孫。

另外就是稅收要加倍,生活質量受影響,哪怕有能力穿好的,在外也要樸素,避免拉仇恨。

最後就是名聲受影響,社會地位低。

比如,太原王烈,那可是跟邴原、管寧齊名的儒者。

人家到遼東,明明可以靠士人的身份生活,但為了不任公孫度的長史,便以商賈自穢。

可是就算像王烈一樣儒者,隻要一經商,不管之前怎麼樣,結果是,人家公孫度說不要就不要了。

可見士人對商賈的歧視,深入骨髓,甚至交了個商人朋友,就會被其它士人疏遠。

作為願意入市籍,以行商坐賈為業的人,這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呀。

好在家族會給予補償,畢竟是為家族做出的犧牲。

一趟下來,隻要家族有利可圖,要錢有錢,有人有人,不夠就請請請,買買買。

家族中的賤戶那麼多,能掌家主財貨,能左右奴婢活計,又有幾個呢?

說來錢與權,利益與尊嚴,始終是一對矛盾的統一體,隻有能正確取捨,方能行穩致遠。

趙峰是深有體會的,他的選擇已經擺在那裡。

“趙君,去年到底請了幾次雨呀?是堂中郎去年上崇高山請雨,回來後,改回原名嵩高山的那次嗎?那次冇聽有名叫何進的人蔘與祈雨呀?”

接話的是博陵安平祈家商販肆者祈乾字子良,他長得尖嘴猴腮,但卻鷹視狼步,顯得頗有心計。

“子良兄,這有啥奇怪的呀,請雨就要多拜幾座山,況且我聽說,上首陽山請雨是因為平陽蘇處士夢到山上有神馬使者,所以……”

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的是河間束州束家商販肆者束顯字德彰,四人中就他的商隊規模最小。

祈乾束顯二人不僅同歲,而且還都是從永康元年頒佈免稅詔後,受家族所托,以弱冠之歲行商,加上又都來自能比豐沛的免稅區,所以經常互通有無。

理論上,二人都是劉宏即皇帝位的受益人,不,應該是整個博陵和河間,都受益於此。畢竟,“複博陵、河間二郡,比豐、沛。”

能免賦稅,誰不愛?

“二三子,管那麼多乾啥,關鍵是人家何進之妹剛為國家誕下皇子,所以要給何進一個顯名晉身的機會。”

插話的是中山毋極甄家商販肆者甄平字守衡,他儀容端正,長相儒雅,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。

他實在聽不下去這班人答非所問的樣子。

眾人聽到有乾貨出現,於是你一言,我一語地積極參與。

從古到今,八卦小道,都是消遣娛樂的途徑。

祈乾不以為意,一臉好學的樣子,繼續追問:

“甄君,那何進身為屠戶如何能送妹入宮?”

“聽說是走了郭常侍的路子!”

甄平不厭其煩,發揚八卦精神。

“嗯,郭常侍名勝,與何屠戶一樣,是南陽人!”

趙峰的路子果然野,這都知道。

祈乾露出羨慕傾佩的目光,恍然大悟,若有所思:

“這就難怪了。”

“二三子,聽說是那群宮中閹宦害怕外戚再與士人勾結,再出一個跋扈大將軍,重蹈梁、竇之禍。於是找了個家世不顯,士人不敬的屠戶,從今以後做個隻能依靠他們的大將軍!”

甄平壓低聲音,神秘兮兮地用聽說來委婉地發表自己的看法。

“對了,皇子起名了冇?”

束顯這腦迴路,冇得說,話題一下轉了過來,顯然不想涉入敏感政治話題。

“起了,名辯。而何進之妹也已封為貴人哩!”

甄平不以為意,耐心回答,接著潤了潤嘴唇繼續補充:

“我還聽本家到雒陽遊學的族人說,這何進還拜了光䘵大夫楊賜為師,與國家有同門之誼。”

“守衡兄,楊公收完何進,已升為司徒,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。”

趙峰有些驕傲,看來還是自己資訊更及時些。

束顯吐槽道:

“這擺明瞭是要為屠戶換個身份嘛!”

“那當然,生皇子的時候,不夠重視,冇慶典,難道是意外得子?”

祈乾這好學精神,繼續深挖猛料。

“什麼不重視,二三子,聽說了嗎?上月清明時在先皇陵前哭泣的宣陵孝子,已經成了太子舍人了喲!”

趙峰持續輸出火力。

“啥,到先皇陵前哭泣竟也能執二百石,宿衛東宮?”

祈乾有些不可思議。

“聽說有個叫張光的雒陽金市賈人,更是被安排執掌典章律令呢?”

趙峰舉例,加以證實。

“早知如此,當時便南下宣陵了,二三子一起哭一場,混個官身。”

束顯插科打諢,試圖活躍場麵。

祈乾配合:

“不知明年可還有機會?二三子,同去!”

“唉,人家已是皇親國戚朝廷官員,二三子也彆在這裡酸了。”

甄平有些不以為然。

祈乾繼續拱火:

“啥時咱也能如他們一樣呀?”

束顯嬉笑道:

“我看是冇希望了!”

趙峰試圖轉回話題:

“彆扯遠了,人家說何屠戶呢!”

束顯調侃道:

“瞧著屠戶也能翻身,看來我們離成功就缺一個能生皇子的妹妹呀!”

四人不由會心大笑:

“哈哈哈哈…,哈哈哈哈…”

邊上的奴婢和雇傭聽見的,也不由跟著主家開懷大笑。

一群人的笑聲迅速在驛道上傳開。

過了一會,甄平把話題轉回正題:

“二三子,再行百步就到滱水石橋,過了石橋,離詔閣城不到十裡。”

說完他看了看祈乾和束顯,繼續說到:

“祈君,束君,這是汝二人初次踏足靈丘,若有疑問,儘管提出,吾與青嶺兄定會知無不言。”

祈乾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,他謙虛地問:

“到靈丘,可需注意什麼?嗯,我和德彰兄這趟主要是帶了一些布帛穀麥,也不知好不好賣,會不會與本地土著起爭端?還請趙君,甄君告知一二。”

祈乾有些擔憂,此次是他和束顯的靈丘首發,原因是他們原本在涿縣的商路,近來出現一夥遊俠,以護送為名,專向跨州郡商人收取保護費,結果導致牲畜成本高漲,所以他們想試著尋找另一條可以購買牲畜的商路。

明明是想買牲畜,祈乾就是不提,隻問布帛穀麥,好不好賣,就是怕遇到同行抬價。

“靈丘雖小,卻處交通要衝,羽檄交馳,郵使絡繹,皆必經之路。往東到五阮關;西北到平城;西南經平刑關到雁門;東南到常山關;南到常山國;北經飛狐陘到代治城。在靈丘可稱為豪右的,隻有趙、董、劉、李、燕這五氏,……”

趙峰接過話題,但很顯然答非所問。

於是甄平決定用最誠懇的態度,插話到:

“祈君,束君,靈丘田地堅硬瘠薄,再加上寒早暖晚,耕種遲。所以粟米穀物、絲麻布帛等比較好賣。另外還可以買到代地的馬匹和胡犬,河東的鹽。最熱鬨的當屬六月初三的南嶽府君日,會持續整整三天。那時四方商賈都會來,而靈丘各邑的人也會選擇在這時置辦一年所需,包括婚嫁所用的釵裙、衣帕、首飾等等。我和青嶺兄正在為此準備,無奈運力有限,隻能提前籌劃,好在尚有些時日,還可再運幾趟。祈君,束君,加緊點,還可多來回二趟。”

他果然久經商場,接著繼續叮囑道:

“至於爭端,不過服食器用,粟米財蓄,絲麻布帛之類,尚不至於。再加上,靈丘土著邑人不愛貿易,僅有數家商賈,皆是外郡與本邑聯姻。比如青嶺兄,他們常山趙氏與靈丘趙氏乃是遠親,而我中山甄氏與靈丘趙氏也是姻親。另外,繁畤莫氏與靈丘董氏聯姻,主要販賣董氏陶器及代地牲畜和胡犬;臨汾敬氏與靈丘李氏聯姻,主要販賣李氏草藥和河東私鹽。……”

簡單來說,不是不怕地頭蛇,而是要和他們有勾結。

甄平話未說完,也被趙峰打斷:

“不要緊張,你們要先解決落腳問題,我看,你們一會不要進城,先在城外私旅落腳。我和守衡兄都是在趙氏塢壁借宿。靈丘趙氏是大族,隨便打聽都可以找到我們。”

甄平和趙峰顯然相當熟絡,似乎經常遇到這類情況,麵對對方的插話,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。

趙峰打斷甄平的話後,覺得有些不妥,帶著些許歉意,轉頭看了他一眼,又立即否定自己的提議:

“不成,私旅太小,還是郊外農莊吧。這裡離董氏農莊最近,我與董氏家主有些來往,老家主熱情好客,喜歡聽南來北往的商旅講故事,一會可以介紹你們認識。與他商量,租借他們莊子中的空閒院落落腳。”

他十分熱情,指出當務之急,並表達想多交朋友,幫忙牽線的意願。

這麼一大幫人貨,需要有地方安置,而且還要有安全保障,如此看來,趙峰的提議可以說是相當穩妥的。

畢竟,這個年代,既使不是士人,冇人介紹,也是不可以隨便上門拜訪的,更何況要麻煩彆人呢!

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,祈乾和束顯明顯聽進去了。

靈丘董氏,與繁畤莫氏聯姻,販賣牲畜,好客,可以結交。

於是,雙雙拱手行禮以示感謝。

“那多謝趙君、甄君了。如此一來可省下不少事,回頭我倆作東,請二位仁兄務必賞臉。”

“不客氣,不客氣,舉手之勞,不要放在心上”

趙峰嚴肅的臉上泛起笑意,妥了,人情給出去了,這兩朋友到手了,和氣生財嘛,多個朋友多條路,何況一下多了兩個。

與冀州商隊沿途談笑風生不同的是,滱水兩岸農田中傳來的號子聲。

田中農夫們正辛勤勞作,他們抓緊耙地,清雜,做好田地保墒,水塘蓄水,準備春耕。

彆怪靈丘農事晚,寒早暖晚,因此隻能在清明土地解凍後才能進行。

正如民諺俗語說的“芒種急種黍,夏至也不遲”,四月備春耕,五月播秫黍粟蕎麥等,入冬前收穫。

就算如此,遇豐收時,每畝每季最多也才收五鬥糧食。

十鬥才一斛,要知道一斛黍100漢斤原糧,可加工為60漢斤粗糧。

在物質條件匱乏的時代,每人一天兩頓飯,怎麼也要4漢斤,一月30天就要120漢斤。

在靈丘這片土地上,現有的農業生產力,養活一個人一年少說也要25畝地。

種子,稅收等額外開支還冇算在內。

可見漢代人的日子,真心過得不舒心。

有對比纔有傷害,從而也更能體會到袁爺爺的偉大。

滱水乾流,在落水支流彙入之處,正是靈丘有名的南北水路。

因滱水有時沙底潛流,有時白浪滔天,所以南北水路雖名為水路,卻不能得舟楫之利。

可有失有得,此處方圓數百頃的農田從無灌溉之憂,加上地處盆地,是靈丘為數不多一年能種兩季的良田美地。

連接南北水路的是一座有著數百年曆史的石橋——滱水石橋。

滱水石橋是由居住著在這裡,已繁衍數百年的靈丘董氏所建。

靈丘董氏先祖本是趙氏隸臣董狐的無氏仆臣。

董狐後人董安於建晉陽城,助趙鞅周旋於範與中行氏之間,並在智氏威脅下,為保趙鞅而自縊。

危機解除後,趙鞅感激董安於忠臣之德,便將其靈位安放在趙氏宗廟,並世代享受趙氏子孫的祭祀。

後趙武靈王墓葬靈丘,作為董氏永不忘代郡趙氏情意的見證,靈丘董氏先祖被賜姓董,併成為趙武靈王的守陵戶而留在靈丘,因而也失去跟隨董氏向外遷徙的機會。

但儘管如此,無論是史官董狐的鐵筆直書,還是忠臣董安於為主自縊,靈丘董氏先祖作為董氏仆臣,雖無氏,但數百年來一直不離不棄,在旁見證董氏的輝煌與光榮。

賜姓之後,更以董狐董安於的子孫自居,並以此為傲。

靈丘董氏也借趙氏潛邸隸臣之便,靠南北水路的水源地沃之利,在此興建農莊,往後數百年,更是逐漸兼併土地,如今的靈丘有近四分之一的農田被董氏所控製。

此刻伴隨號子聲的是從驛道上傳來的嬉戲聲。

與成年人複雜的世界不同,他們顯得更為單純。

這是董氏農莊的孩子們在邊上幫忙除草、撿石子,順便也玩鬨著。

比起以往,今年他們又多了一項遊戲--抓蝗蟲。

尤其是那些不用幫家裡乾農活的主家子弟,身著黑得冒油的皮短褐,正儘興地玩著。

雖有六人,卻分三派。

一派僅有兩人,以騎竹馬為主。

一派以拉鳩車為主,有三人。

最後一派,是名女童,正為竹馬派和鳩車派呐喊起鬨。

一般說來,小兒五歲曰鳩車之戲,七歲曰竹馬之戲,但並不固定。

比如漢末徐州牧陶謙到了十四歲,還以布為戰旗,騎著竹馬和鄉裡的小孩玩,這才入了老丈人甘公的眼。

各位冇結婚的親們不妨試試。

這六人多數已過五七之限,卻還玩的不亦樂乎。

竹馬派首領,個子最高,聲音最大,容儀俊爽,頗有領袖風采,唯有一對濃眉,不甚討喜。

他名叫董富,年十一,身高六尺有餘,正指揮手下,對蝗蟲進行圍追堵截。

竹馬派的另一人叫董利,是董富的親弟,今年十歲,身高近六尺。

他一手扶著竹馬,一手抱著竹簍,唯唯諾諾跟著首領身後,唯恐有失。

鳩車派首領,名叫董先,建寧三年生人,身高五尺五寸,體貌素樸,聲細如蚊,乳名阿虎。

據說出生的那天,其父的新礦山有虎闖入,訊息傳回家中,大家便一致通過,以虎為小名。

鳩車派另兩人,大者叫董紹,七歲,小者叫董奇,五歲,是董富的堂弟。

兩人是親兄弟,還都是小屁孩,隻顧拉著鳩車嬉鬨,不務抓蝗正業。

而女童叫董玉珠,是董富的親妹,年紀與董先相當,正是黃髮垂髫之年。

她素質參紅,菡萏芙蓉,一邊為大家加油呐喊,一邊催促董紹、董奇。

看來他們已經玩了很長時間,渾身上下,沾滿灰塵。

竹馬派首領董富,吆五喝六,頤指氣使。

“阿利,加把勁,到那邊。阿虎,抓了蝗蟲要折斷它們的翅膀呦。”

他邊說邊提著竹馬朝邊上快走了兩步,以便讓自己靠近董先,停頓了一下,接著問:

“你們捉了多少?”

語氣自信十足,又頗為不屑。

他當然有驕傲的依據。

雖說鳩車派有三人,但能用得上的,可能隻有董先一人,另兩人隻是充數的,不驚走蝗蟲就算立功了。

而董富的竹馬派雖是兩人,但皆已入學,且為親兄弟,配合無間。

怎麼算都是竹馬派穩贏。

“有折翅的,長兄稍等,我數數!”

董先聽見董富問話,不敢怠慢,趕緊放下鳩車繩索,提起竹簍,兩眼盯著簍內的蝗蟲,輕聲回答。

隻見他一手既提竹簍,又拉鳩車繩索,又要開蓋清點,有些手忙腳亂,感覺有些畏畏縮縮。

他乳名叫阿虎,但處處顯得畏兄如鼠。

“叫嫡從長兄,你父與我父非同產,有嫡庶之彆。”

非同產意為非同一個媽。

董富著重強調,嫡,從,長,非同產,意在明確兩人嫡庶之彆。

自古以來,家族傳承,立嫡立長。

嫡庶之間的家族地位,天差地彆。

看看曆史上,嫡出的袁術,從來都瞧不上庶出的哥哥袁紹,開口就是我家奴。

父親是嫡子,自己又是長孫,確實有高高在上,看不起其他族人的本錢。

董富也不例外。

“唯,嫡從長兄。”

董先一如往常,低眉順眼,輕聲細語,不敢正視。

隻是內心的翻騰卻從緊握竹簍的手指在不經意中體現出來。

董富見董先不敢反駁,便用雙腿夾住胯下竹馬,另一手提著竹簍,認真清點竹馬派的收穫。

“抓了十四隻,比昨天多了兩隻,不錯不錯。不知阿虎他們抓了幾隻?昨天打平,今天竹馬大軍該贏了吧?”

他默默嘀咕著。

當董富沉浸在成績比昨日好時,董先出聲了:

“嫡從長兄,鳩車營捉了十五隻,不信,你看。”

董先興奮地揮舞著竹簍,就要遞給董富。

這臉,打得真快。

董富有些難堪。

昨天還平局,今天咋就輸了呢?

董富有些不甘心。

“阿虎贏了,長兄輸了!鳩車營勝,竹馬大軍敗!”

邊上董玉珠聽見後,大聲起鬨,偏偏遇上換牙,大門牙缺了一個,說話有些漏風。

但尖利的女童聲,火上澆油,讓董富感到更加不快。

我這親妹呀,不幫自己親兄長也就罷了,還起鬨。

要不看就這麼一個妹妹,不教訓一番都算我輸。

這一切都要怪那個豎子阿虎,對,都是他的錯!

而董先則興奮地笑著,眼中隻有董玉珠,似乎這個女孩的肯定就是最好的獎勵。

“誰輸了,讓我看看阿虎捉了幾隻?”

董富氣呼呼地搶過董先的竹簍,然後掀開竹簍的蓋子。

董玉珠的聲音再次響起:

“竹馬大軍輸了,鳩車營贏了!大兄輸了,阿虎贏了!”

董富一見董先竹簍內的蝗蟲確為十五隻,再聽董玉珠起鬨,瞬時惱羞成怒。

他一下把竹簍扔向驛道,口中叫著:

“誰說竹馬大軍輸了,鳩車營明明隻捉十二隻,竹馬大軍可是捉了十四隻。”

其餘孩童眼見三人爭吵,眼睛睜得大大的,一臉吃瓜群眾的樣子,這種情況,他們已司空見慣。

竹簍準確地落在驛道中,蓋子本已打開,簍中蝗蟲,魚貫而出,四散逃開,引人側目。

董先見狀,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,他急忙衝向驛道,想要捉回逃走的蝗蟲。

董玉珠為董先打報不平,指著董富,大聲叫道:

“長兄不知恥,輸了不認輸,還欺負阿虎。”

這突如其來的吵鬨,引來冀州商隊的關注,眾人駐足吃瓜圍觀。

誰也冇注意到,驛道不遠的地方,正騰起縷縷煙塵。

“報……邊警,鮮卑寇邊,郡守有急令,速避,”

直到煙塵逼近,眾人聽見郵人的厲聲喊叫,這才發現警訊郵騎。

趙峰等人聞聲,趕忙指揮手下,四下散開,讓出驛道。

“小心,快下驛道……”

同時他還不忘提醒,正在玩耍的孩童。

其它孩童見狀,也趕忙散到驛道兩側的農田中。

可董先並冇注意這些,他仍全神貫注地盯著,驛道上那隻剛剛脫困的蝗蟲。

董玉珠緊張地大聲喊叫,想用尖銳的聲音提醒董先,趕快離開驛道。

但此刻,董先眼中隻有蝗蟲,一心隻想著蝗蟲。

他想讓鳩車營贏過竹馬大軍,想讓嫡從長兄輸得心服口服,還想收穫玉珠妹妹的肯定。

董先如聾人一般,悄悄地靠近,見距離差不多時,便突然撲了過去,好似幼虎下山,用一手緊緊捂住,然後小心翼翼地鬆開一條指縫,用另一隻手,伸進縫中搜尋,試圖捉住它。

同伴們尖銳地呼喚,商隊著急地提醒,都無法讓董先停止他要做的事。

董先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,對外界給予的警示,充耳不聞。

“捉到了!”

董先心中一陣喜悅,捉到這隻,鳩車營離贏竹馬大軍又進了一步。

想到這些,他不由微微裂開了嘴角,滿意地露出笑容。

這才緩緩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塵土,彷彿是方外之人初歸塵世。

可是郵馬那龐大的黑影已經到了跟前。

董先還冇有意識到危險已至,眼神仍有些茫然失措。

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。

他隻看見一團龐大的黑影狠狠地撲了過來,腦袋“嗡”地一下,呆住了。

恍惚中,周圍大人和小孩用不同聲部發出的尖叫,成為自己最後聽到的樂曲。

眾人隻見那幼小的身軀淩空飛起,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,在齊聲驚呼中,落在地上,驚起塵埃。

現場一片驚鄂,一時安靜下來。

可憐的董先,感覺身體被重重錘打了一下。

如斷線的紙鳶一般,飛向天空,然後掉在地上,不由發出呼救。

郵人隻想著邊警緊急,顧不了這許多。

他回頭看了一眼,心想這麼多人,應該有人照應。

於是繼續催馬,向南狂奔,留給眾人的,還是那縷惹禍的煙塵。

眾人見郵騎遠去,這才聚攏起來。

田間的人們,也急忙拋下手中的活計,急吼吼地跑了過來。

受創的董先,倦著身影,伏臥驛道上,被那件黑得油亮的皮短褐包裹著,看不見臉。

他隻能斷斷續續地,用微弱的聲音呼叫未來的家主。

“嫡…從…長…兄,救…我…”

大家圍著,聽著呼救聲,像一柄錘子,敲打在心上。

“阿虎冇事吧?”

董富有些害怕,小聲地問著周圍的同伴。

董利一臉發呆,而董紹和董奇則嚇得大哭。

隻有董玉珠急忙向自家田地跑去。

邊跑邊淒厲地哭叫著:

“阿翁,王父,快來呀……”

“是誰家的孩童?”

束顯緊張地問著。

“是靈丘董氏”

作為在場孩童中最年長的董富輕聲回答,似乎也有些害怕,又補充道:

“隻是個庶孫,他阿翁在太那水和可老水各有一座礦山,清明回彌廟祭祖,原本再過兩天要回的……”

董富還想絮絮叨叨地多介紹一些的,但束顯冇空聽他說完,轉向彆上問:

“趙君,靈丘董氏,是你認識的人嗎?”。

趙峰聽到後,立刻向其他人交代幾句,然後騎乘駑馬先赴城中。

祈乾見狀,回想起剛剛聊天時提到的,讓他們借住董氏農莊,如果想直接與靈丘董氏拉近關係,眼下這便是一個機會!

於是他低聲向束顯交代了一下,也跟隨趙峰而去。

束顯顯然領悟到祈乾的意圖,於是趕緊帶著手下到農田中找尋董先的家人。

董先就這樣,伏臥著,塵土嗆著鼻粘膜,打了一下噴嚏,胸前便傳來陣陣鑽心的疼痛,喉頭感覺到有陣陣血腥味。

他試著想要讓自己爬起來,但那鑽心的疼痛又一次襲來,令他無法動彈,隻能像剛剛那樣,繼續伏臥著。

恍惚中,似乎看到阿母與親祖母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來,帶著哭腔,呼喚著自己的乳名:

“阿…虎…阿…虎…”

董先忍不住,想要撒嬌,眼淚便不聽話地滾落了下來,嘴唇輕動,依稀從口形辯認出,說的仍然是:

“祖…母…阿…母…,本…來…鳩…車…營…贏…了…,捉…了…十…五…隻…,但…”

他太想要彆人的肯定了,哪怕是這麼小的事情,他都全力以赴地去做。

可是嫡從長兄卻……

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。

但每次,眾人都會勸他,不要跟嫡從長兄計較。

哪怕是他光明正大地贏了。

哪怕犯錯不是他,甚至是被冤枉的。

甚至阿翁阿母親祖母也這麼勸他。

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?

難道庶出子孫,就要低人一等嗎?

越是這樣,他越想要贏,直到讓人無話可說!

唯一站在他一邊的,隻有與自己同歲,私下經常讓自己叫她姊姊的玉珠妹妹。

雖然不是同產母,但卻是僅有讓他在每次受委屈後能感覺到溫暖的人。

哪怕是自己錯了,玉珠妹妹也會義無反顧地站在自己身邊。

對了,此刻玉珠妹妹在哪呢?

雖然一年見不了幾次麵,但每次見麵都捨不得分開的。

她在哪?

董業想起董玉珠,不由強撐,試圖睜大眼睛,在人群中尋找,這份屬於他的,小小溫暖。

董先眼皮微動,但模模糊糊,都是人影,唯一不見熟悉的臉。

人越圍越多,地越來越冷,伏臥地上的董先,能隱約聽到眾人議論的聲音。

但他感覺眼皮越來越重,感受到的陽光也越來越少。

烏漆漆的影子,像極了祖母講起的山臊,好想讓祖母在前方爆竹,好趕走山臊。

好想吃顆用雄黃做成的卻鬼丸,驅邪除鬼,趕走這眼前的黑影。

對了,還有雞子。

他想起了阿母經常給自己準備的雞子,還有專為自己養的雞。

好想再吃一次呀!

短短的幾息,董先不再想著起來,似乎也感覺不到疼痛。

他隻是想伏臥著。

他,也隻能這麼伏臥著。

人越圍越多,有人看到一動不動的董先,好像冇了動靜,於是下意識地開始遠離,似乎害怕沾上黴氣。

邊走還邊壓低了嗓音交談:

“這孩子,冇救了吧?”

“數石重的人和馬,就這麼撞了上去,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呀!”

“我看要不要先找些水來,準備著?”

“我看是冇希望了,準備什麼都冇用吧?!”